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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如幻:张仃在

作者:李兆忠

本文部分内容刊登于

《书屋》杂志年第12期

▲张仃与毕加索

对于张仃,年具有特殊的意义。

张仃跌宕起伏、迂回曲折的艺术人生,与一连串历史大事件和几位艺术大神密切关联,前者是:9·18事变、抗战爆发、延安整风、新中国成立、“双百”方针、文革、十一届三中、六·四风波;后者有:鲁迅、张光宇、毕加索、齐白石、黄宾虹。而年对张仃之所以格外重要,是因为这一年,“双百”春风与毕加索形成合力,唤醒了他蛰伏多年的艺术灵性,由此影响并左右张仃之后的艺术发展轨迹。这一年,张仃三十九岁,风华犹存,英姿勃发。

是年8月初,法国归来伊始,张仃按捺不住兴奋之心,给远在北戴河疗养的张光宇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写于8月8日,内容如下——

光宇兄:回来后哪里也未去,因为十分疲劳,大睡好几天,北京如旧。墨西哥与赤松夫妇画展先后开幕,为酷暑中令人振奋的事。我也极想休息一下,或去北戴河,或在北京近郊,正联系,尚未决定。见过江丰同志,工作还未谈。老庞(薰琹)正忙搬家建校,照过一面,也什么都没谈。郑(可)、祝(大年)来过,谈了些老问题,我也极难表示意见。郁风奔上海,黄部长(苗子)在家作隐士,如此而已。今天想去故宫看看,再谈。

祝海滨生活快乐,嫂夫人问好!

信中的“墨西哥”,是指“墨西哥全国造型艺术阵线油画版画展览会”(年7月31日至8月19日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赤松夫妇画展”,则是“丸木位里赤松俊子原子弹灾害图及访华旅行写生展览会”(年8月4日至8月10日中国美协展览馆)。张仃视二展为“酷暑中令人振奋的事”,先告为快。信中提到的所谓工作问题,在8月22日第二封信中有具体的交代,内容如下——

光宇兄:大年昨自海滨归来,得知你那儿一些情形。我本打算也避暑一番,但等来等去,暑已过去。也就没有什么避的必要了。我现又设法在西山一带找房,乘秋凉画一阵画。

原子之画结束,墨西哥也快闭幕了,看了人家的东西,不胜感叹。这些画都似曾相识,就是画不出了,如失了通灵宝玉——我想路子一定能找到的。

北京空气较前大不相同了,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文艺方针鼓舞了文化界,美协昨天开了会,谈得很热烈,有的同志提出美术界应该自由结社,创立流派,举行个人展览,——都是很好气象。

中国画院,工艺学院,我都无去的打算,希望向职业化方向努力,当然还要经过若干困难。祝你早日恢复健康,重聚京华。

岁月封存六十年之后,这两封信于年在“象势空间”策划的《张光宇文献展》中首次公开。值得一提的是,在张仃公开发表的文字中,少有这种自由随性的表达;显然,这是写给知己的私房话,字里行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圈内人知道,张光宇是张仃的伯乐,也是张仃亦师亦友的知交;民主人士的张光宇,可以称张仃为“我们的政委”,并表示“张仃到哪儿,我也到哪儿”,证明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

归纳起来,信中表达了三点意思:第一,张仃不打算去工艺学院(即新成立的中央工艺美院),也不打算去中国画院(他正参与筹备的北京画院);第二,北京近期举办的两个画展,给予张仃强烈的刺激,令他感叹“失了通灵宝玉”;第三,党的“双百”方针和文艺界的新气象,使他欢欣鼓舞,重温旧梦——做一名自由的“职业画家”。

以上三点互相关联,其中最关键的,是“失了通灵宝玉”。“通灵宝玉”语出古典名著《红楼梦》,据作者描写,是创世大神女娲为补天而锻造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巨石中,剩下未用的一块的微缩化形,聚天地之灵气,主人公贾宝玉口衔此玉诞生,之后的岁月里,只要一丢失此物,便丧魂落魄,变成痴呆。在《红楼梦》虚实相生、收放自如、回肠荡气的叙述中,它起到“文眼”的作用,是整部小说的灵魂。

笔者于是大为惊异:作为一位受过革命洗礼的艺术家,作为中央美院的领导干部,张仃在“新中国”时空背景下,借《红楼梦》的神话隐喻,感叹“通灵宝玉”失落,真是匪夷所思,也很危险。这种言论,如果在半年后的大鸣大放中发表,后果不堪设想。转念又想到:艺术家的思想改造,也许并非如伟人豪杰设想的那么容易,尤其是对那些艺术根性顽强的痴迷者。显然,在张仃心目中,不管社会发展到什么阶段,观念更新到什么程度,艺术的底线永远存在,并且不可逾越;这道底线,守望于艺术家自由独立的精神主体,——没有它,艺术创造无从放飞;通灵宝玉者,灵感也,神思也。

然而,在文艺沦为政治的工具,艺术的本质被漠视,艺术的功能被过度强调的时代,在体制化、大一统的生活方式中,艺术家要保持精神主体的自由独立,又是谈何容易。具体到张仃,事情更加复杂,痴迷艺术的他,偏偏又是党员,又是干部。于是,在“党性”与“艺术”的搏弈中,他使出浑身解数,协调两者不同的诉求,统一两者内在的矛盾,在服从组织原则的前提下,努力将“艺术”维持在“底线”之上。在这种状态下,个人的艺术探索变得十分艰难。张仃的不凡在于:在许多人习以为常、心甘情愿充当政治工具的时候,他察觉到“通灵宝玉”的失落。

▲张仃与李可染一同欣赏毕加索赠送的画册

尽管如此,在年的时空背景下,张仃的感叹并不含悲观,事实毋宁说刚好相反,理由也很充足,——首先,在墨西哥及丸木夫妇的画作前,张仃何以会有“似曾相识”之感?那是因为他早就画出过这种作品!平心而论,二十年前他在《时代漫画》《上海漫画》等杂志上发表的作品,艺术水准并不逊色于眼前的作品,——其实,岂止是张仃,同行中的佼佼者谁不如此?唯其如此,他才自信“路子一定能找到”。其次,从外部环境看,苏联东欧“解冻”的态势,给中国文化界带来前所未有的宽松的氛围。可以说,这是新中国十七年文化史上,绝无仅有的黄金岁月。是年中共八大召开,对国内的主要矛盾和主要任务作出理性判断,提出富有建设性的施政纲领。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第一次提出“双百”方针(文艺创作上百花齐放,学术研究上百家争鸣),极大的鼓舞了知识分子的工作热情,短短一年时间里,文艺创作、理论研究呈现繁荣景象,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刘宾雁的《本报内部消息》,钟惦棐的《电影的锣鼓》,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巴人的《论人情》等,一批具有思想锋芒的作品相继问世,极一时之盛。

毫无疑问,张仃的“通灵宝玉”之悟与上述大背景有关,然笔者以为,不久前张仃的法国之行,应是更重要的触机。年春,张仃以巴黎国际博览会中国馆总设计的身份来到巴黎,在法国住了三四个月。期间有机会拜见心仪已久的艺术大师毕加索,精神受到强烈震荡,其情形,张仃之子张郞郞有如下记述——

年秋季的一个星期天,父亲刚从巴黎回来不久,还在激动兴奋之中。心血来潮,与母亲带着姐姐乔乔和我,一起去北海公园。在仿膳吃过午饭以后,就全家一起信步走到北海东岸小坡上。那里行人较少,母亲在树下辅了一个单子,大家席地而坐。看来这是爸妈事先设计的,前几天我们要爸爸讲讲巴黎。他说过几天给你们慢慢讲。

爸爸讲起巴黎的见闻,绘声绘色,眉飞色舞。看来巴黎之行给他一个巨大的震撼。先讲他在巴黎如何绞尽脑汁布置出一个既有中国风味,又能体现出现代大国风度的展览,如何在艺术之都平地拔起一座独特的中国展览馆,又如何得到法国观众的欣赏和赞扬,给西方世界留下一个新中国的崭新印象。

他又给我们讲如何在博览会期间结识了留法著名画家赵无极,他和老爸一见如故,非常积极热情。在博览会结束之后,他开着自己的黑色老爷车带着爸爸四处走访。知道老爸最喜欢毕加索的作品,于是带着去多个收藏毕加索作品的画廊、博物馆,甚至仓库,也追寻了毕加索早年在巴黎居住或流连的旧址。老爸被毕加索大量、多元化的创作惊愕了。毕加索对艺术是如此认真、勤奋、废寝忘食地探索,让老爸看到了真正的画家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他的心灵受到空前激烈的撞击。父亲激情飞扬的讲述,把我们带入一个艺术童话梦境中了。——《老爸故事多》

关于毕加索,随张仃赴法策展的助手李瀛的回忆更具现场感:“在巴黎期间,张仃先生想看有关毕加索的电影,恰好有位帮助我们工作的老华侨,知道有个专门放映旧纪录片的小电影院,于是带领我们前去。终于让张仃先生看到毕加索作画的纪录片(即法国著名电影导演亨利·乔治·克鲁佐拍摄的纪录片《毕加索的秘密》)这部片子拍得实在太好,大小画面,全景特写互相穿插,摄影师拍摄的方法很特别:毕加索在直立的白纸上用黑笔作画,摄影师从正反面拍摄,毕加索画每根线的过程,都让观众看得清清楚楚。影片把毕加索旺盛的精力,惊人的艺术劳动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张仃先生十分佩服毕加索,看完这部电影非常兴奋、激动,说:‘这次回去要画画,做职业画家。’”(《怀念恩师张仃先生》)

▲《仿毕加索-人物》张仃20世纪60年代46x35cm

三十年后,张仃这样口述拜访毕加索时的情形:“那是一天的下午,我们来到了毕加索的工作室,是在海边的一所别墅。当时毕加索睡完午觉,从楼上走下来,热情地欢迎我们的到来。他领着我们先参观了他的工作室,原以为他的工作室一定很华贵,因为他是世界上最有钱的画家,他卖的一幅画的价钱,可以购买他一生用不完的绘画材料。可是,在这位世界著名的大画家的工作室里,除了他的作品是新的,一切陈设全是破旧的,墙上是不断脱落的灰迹,沙发旧得已经露出了弹簧……,所有这一切,这位艺术家好像一点没意识到。他的工作室里,所有的墙上、地上都挂满、摆满了大量新作。可以想象到,他的全部注意力、思想、感情、心灵和生命都投入到艺术的世界中去了。他惊人的艺术劳动和异常旺盛的精力,十分令人佩服。”

▲年在法国南部坎城加里富尼别墅拜会毕加索

这段文字,将张仃对毕加索的崇拜与羡慕之情传达得淋漓尽致,记忆经过时光筛选,留下珍贵的颗粒,变得越发清晰,宛如昨日。张仃对毕加索的全部感应,一言以蔽之:艺术至上也,——毕加索自由无碍、神采飞扬的生活状态与艺术状态,令张仃如痴如醉。

据张郞郞回忆,张仃这样讲述中国文化代表团一行人去法国作家维尔高尔家作客时的情形:大家谁也没想到,身为法国作家协会的会长,居然没有工资,靠夫妻两人的手艺养家糊口;维尔高尔用稿费买下一个农村废弃的磨坊,因地制宜,改造成一个朴素大气、颇具艺术品位的二层住房。在磨房的粮仓里,安装一台半自动丝网印刷机,半手工复制高清名画,夫妻俩过着俭朴的生活。在这座磨坊里,维尔高尔写出他的获奖大作,长篇小说《海的沉默》——“老爸讲到这里,高兴地对我们说:画家、作家只有在这种生活方式下,这种精神状态下才能创作出真正的佳作。我和你妈妈也决定了,以后我们就不再拿国家的工资,不再住在单位的宿舍里。我们都成为自由的艺术家、作家,就用我们作品的稿费来养家糊口。”——《老爸故事多》

张仃的心语表白中,隐含一个令人尴尬的悖论:在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新中国,艺术家无法充分释放自己的才能,“通灵宝玉”反有丢失之虞,而在没落腐朽的资本主义法国,却产生毕加索、维尔高尔这样杰出的画家、作家。对于这个悖论,张仃当时显然不可能深究,乐观的人生态度,炽热的革命理想,使他相信“通灵宝玉”一定失而复得,更何况,春光乍泄的“双百”时代已然到来,历史将翻开新的一页。张仃想得很美:脱离体制化的生活方式,像毕加索、维尔高尔那样,做一个独立自由的、自食其力的职业艺术家。

▲《向日葵》20世纪60年代63x69cm

于是,张仃变卖心爱的徕卡相机,加上家里仅有的全部存款,买下景山东街中老胡同的一个两进的小四合院,于年底搬出大雅宝胡同二号中央美院的集体宿舍。后来又在京郊香山脚下,发现新的艺术乐园,于是砸锅卖盆东凑西拼,加上张光宇的资助,在香山北辛村后街买下一个农家院子。与此同时,与昔日艺友张光宇、张正宇、丁聪、郁风、黄苗子、吴祖光、华君武、胡考等一起,积极筹划同人杂志《万象》的复刊,拟定的第一期目录上,打头文章就是他的《会晤毕加索》。年初,张仃在《漫画》月刊上发表漫画《孙悟空跳出老君炉》,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表明新的艺术探索拉开序幕。

▲《孙悟空跳出老君炉》张仃

回顾张仃的一生,做一名自由的职业画家,是他原本的初心,也是他终身的梦想。时代的激流,却将他早早卷入革命的队伍,成为革命的“公家人”,成为革命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即便如此,职业画家的梦想依然萦绕不去。当年在鲁艺的东山窑洞闲聊,胡考问张仃:“革命胜利了,准备干什么?”张仃不假思索地回答:“种几亩地,然后,画画。”

▲《仿毕加索-风景》张仃20世纪60年代35x46cm

回过头来看,年张仃决意摆脱“公家人”身份,回归个体职业画家的念想,乃是何其的天真!天意高难问,谁料到,春光明媚的“双百”,转眼间就变成秋风霜剑的“反右”?张仃的梦想随之化作泡影。所幸的是,大鸣大放、引蛇出洞时,他在山西考察晋祠宋代雕塑,临摹永乐宫壁画,避开了陷阱,而蛰伏的灵性一旦复苏,再也无法蒙蔽;五年后,张仃独自一人探索的“毕加索加城隍庙”,这一“新中国美术”史上绝无仅有的艺术实验,此时已埋下伏笔。

如梦似幻的年!

修订于年正月。

▲年中国文化代表团在巴黎,左二为张仃

▲李兆忠

李兆忠简介

年1月生于上海。年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年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年结识张仃先生,有幸成为先生的忘年交;至年游学日本。作为50后一代,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入大学后,始睁眼看世界,结识张仃先生后,方懂什么是艺术。在日本研究,中国现代留学生研究领域,均留下足迹,唯张仃艺术的研究,三十年一贯,方兴未艾。

著作及编著有《暧昧的日本人》《喧闹的骡子——留学与中国现代文化》《大家谈张仃》《它山画语》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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