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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年前,戴显婧失恋、失业,开始一个人生活。

因为被来自亲密关系的困惑缠裹,她拿起相机,进入到不同女性的家中,交谈、拍摄。她想借由观看她人,来观看自己。

她们大多三十几岁,有艺术家、外企职员、餐厅老板、学者或是媒体人。有人单身,有人离异,有人享受结婚后依然独居的自在,也有人渴望恋爱但「对的人」迟迟未到,只能独居、独处,医院做手术。

青山资本发布的年度消费报告显示:年,我国独居人口达到万。贝壳研究院的《新独居时代报告》预测,到年中国独居人口数量或将达到1.5-2亿人,其中20-39岁的独居青年或将从年的万增加到-万人。

在社交媒体和新闻媒介上,以「独居女性」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很多信息关于救命神器、保命指南,或是「独居女性被房屋中介入室杀害」。戴显婧觉得,对独居的讨论,不止关于安全顾虑、孤独感,背后或许还有更开阔的东西。

独居的吸引力,来自拥有独自生活的空间,更来自不被打扰的边界和权利,与此同时,与他人、与世界的连接也在重新定义。如艾里克·克里南伯格《单身社会》所写:「独居生活的兴起本身也已成为一种具有革新力量的社会现象:它改变了人们对自身,以及人类最密切的关系的理解;它影响着城市的建造和经济的变革;它甚至改变了人们成长与成年的方式,也同样改变了人类老去甚至去世的方式。」

至今,戴显婧独居近6年,拍摄了40余位独居女性,项目名叫《她在家》,从最开始的照片文本发展到新创作的系列纪录片。在和女孩们聊天的过程中,她打破了关于「独居」的刻板叙事,它不止关于孤独、欲望、人身安全,更关于女性的自我成长,以及对亲密关系的探索和思考。她们渴望亲密关系,又在探索中发现它的难得,充满向往,又满怀失望,那是现代社会的「求不得」,最后,她们甚至开始讨论:到底什么是爱情?爱情为什么变难了?在当下,大家还需要爱情吗?

但她仍然对爱情抱有期待。「爱情」可能到来,也可能离开,但「爱是一种更广阔的能力」。

以下是戴显婧的讲述——

文|王双兴

编辑|槐杨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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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我结束了一段亲密关系,供职的媒体也解散了,失恋又失业,突然多出了很多时间,给自己做一些停顿。我喜欢摄影,加上迫近「30岁」的焦虑,我拿起了相机,打算去拍和我同样年龄段的女性,作为观察,也作为自我解答。

第一个拍的是我的好朋友,当时她正怀孕,住在上海的里弄里,是那种走路能听到木板声音的房子。那是个夏天,电风扇在上面转,楼下上海人说话的声音传过来,我拍啊拍啊拍,聊啊聊啊聊。氛围很好,就是女性跟女性之间相互的理解跟关照。我意识到,女性在一起总是会有蛮多自我觉察的部分。

从那时起,我开始走进更多独居女性的家中,为她们拍照。我发现,独居既不是终点,也不是目的,更不是主张。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里面到底装着什么?生活痕迹,欲望困惑,自我窥探。房间外,是人与外界的连接与经历,是身份的辨认,是看世界的目光。

那也是我开始真正意义独自生活的第一年。

在那之前,我有一段感情是从大学一直到社会,在一起六年多。我和他都喜欢摄影,看贝拉·塔尔的《撒旦的探戈》,从天亮看到天黑。那段感情是特别纯真的,又相互占为己有的,你跟谁吃饭我也去,我跟谁吃饭你也去,没有边界感。毕业后,我们一起从北京去了上海。

当时对于情感的理解,就是要跟他走下去,但慢慢地,好像我们越来越不在一个节奏上了。我性格属于主宰型,会觉得我尊重你,所以我想听你的意见,但是你没有意见我就会着急。有一次,对方把一盘菜打翻了,我火冒三丈,那个火并不是因为他把菜打翻,而是觉得:为什么你干什么都不对。经常是这样,因为心有怨气,渐渐地,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太喜欢跟他在一起自己的样子。

那时我妈妈出了一场车祸,有段时间我一直上海南京两边跑,身体累垮了,又觉得感受不到支撑。那种支撑并不是他给我做顿饭,或者把家里收拾收拾,而是遇到这种比较重大的问题的时候,你突然会去考虑,伴侣关系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个关系中我要操心的事情这么多?

如果现在遇到这样的情况,可能我会觉得OK,至少他是真诚的、诚实的,也许还可以继续走。但是20多岁的时候,会觉得应该找一个能照顾自己的人。

我们分开了。很快我又进入另外一段关系,遇到了更成熟的人,比我大很多,我理所当然地依赖他。当时我在找工作,我让他帮忙给我打个招呼,他觉得打个招呼没什么,但是,「你不独立」。

「不独立」三个字击中了我的底线,感情再次停止,我开始一个人生活。本来,我的性格是一路升级打怪往前冲的那种,但慢慢发现,原来人生最大的难是「关系」,关系不是你能控制的,不能按照你的意愿一了百了。我开始怀疑自己,去拍摄同龄的女孩们,是我想要从其他人身上获得一些解答。

戴显婧的第一位拍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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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我的拍摄对象大多是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慢慢地,有人看到我拍的照片或者看到媒体的报道,主动联系上我。

在拍摄前,我经常会和她们聊天。有一个91年的温州女孩,在微博上给我留言,我们约在东四的一家咖啡馆见面,聊了好多。她是学经济的,智商很高,有两个孩子,她对老公很好,有点像是把老公当孩子来养,这样「三个孩子」的妈妈,有天发现,自己的老公和另一个女人开房去了。她看到他的消费记录,感慨:他都没有在我身上花过一个晚上两千块。都是些很私密的内容,她都坦诚地告诉了我。

我们聊完已经是傍晚了,告别之后,我开车沿着故宫城墙溜达。光线很透,洒在晚霞上,那一瞬间我特别感动,人和自然,人和城市,人和人之间这种真诚和信任,特别感动。

对拍摄对象有一些了解后,我会进入她的家。女孩子的家有个共性:东西都挺多的,有的这儿挂一个照片,那儿放很多玩偶;有个女孩家里都是设计师椅子,还有灯、香水、蜡烛、玫瑰,你会觉得这个姑娘肯定特别作,但又觉得特别好,就应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在男生眼中,杯子是杯子,床是床,但女性不是,女性对物件代表的东西会去琢磨,为什么东西多,是因为她找到了一些生活中的乐趣,要安放自己。

在物件里,在「家」这个空间里,她们有一些精神投射或者自我定义。我拍的第一个女孩,我们俩坐在她家聊天的时候,头顶有个老式的电风扇在转,电风扇中间有个红色的logo,转快了之后就像一个蛇的尾巴。我们俩正在聊感情的事,突然看到电风扇,又围绕电风扇聊了半天,说感情就是一个追逐游戏。她说起窗玻璃上有一滩水迹,就像一张脸,出现这个水迹的时候正是她爸爸去世的时间,她说,那个水迹就像是个符号。

我还拍过一个女性,因为男朋友的背叛,她离开他,结束了合伙的创业项目,从广州一路来北京。她做过房产、教育,又和男朋友一起创业、做金融,他们在一起7年,初恋,对方一直没有结婚的打算,她原本觉得这样平稳生活也挺好,没想到无意中发现了男朋友长期出轨的证据。离开的时候她39岁,独自搬进北京的一栋老式留学生公寓里。第一次去的时候我特别惊讶,会觉得一个收入不错的中产女性,日子至少过得还行吧,没想到她的生活空间竟然这么朴素——房子面积不大,大厅只摆了一张床,水管还是暴露在外头的。

但在这个很简洁很朴素的空间里,还是有唯一的一处装饰,是她从市场淘来的一块布,图案有点像梵高的星空,她沿着布,放了些零星的灯。我问她为什么挂这个,她说,觉得这样家里会温馨一点,她不想让家里东西太多,因为不确定在北京能待多久,反正这样也够了,「以前在广东,我有自己的家,买了房子,来这儿就是想更简单、更轻装一点。」

你会看到「家」这个空间容纳了女性对自己的很多期许,空间和她当时所处的人生阶段、生活状态紧密相关。那天下午她给我泡了茶,我们聊起这些经历。傍晚,灯打开的时候,我给她拍下了照片。

快40岁的女性,独自北上搬进老式留学生公寓楼。她说,知识比男性有意思。

我还拍过一个独居的瑜伽老师,她有老公,有孩子,但是不住在一起。她觉得很多政策让离婚对孩子不太好,所以一直没有离婚,她做了十几年瑜伽老师,可以通过瑜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也会从学生那里得到夸赞和支持,但在老公那里从来没有被夸赞过。也遇到过非常年轻的女孩,没有谈过恋爱,喜欢甜宠剧,她想要一个完美的形象,但到真实的世界里发现错位了,觉得身边的男的很奇怪,那算了,我不要,于是亲密感就建立在自己和idol之间,觉得有这个就够了。

有时我也会希望带她们到自然里走走。比如一个做情感成长内容的自媒体人,每天输出观点,有点「劲儿」,我想把她拆开。我们约在景山,景山下午会有人唱歌,有老年人,有乐队,有光,有风。爬一个很陡的假山时,我说,你行吗?她说,你别搞错,我是从山里长大的孩子,黄山就在我们家边上!

纪录片「她在家」中的人物,自媒体博主老妖,戴显婧拍摄

她的过去突然被勾了过来,她一直掩盖过去,但那一刻,那个地方打破了她的武装。站在景山上,能看到整个紫禁城,还能看到北边的鸟巢,西边的西山,东边的国贸。在这样一个地方,我得以听到她的故事:一个农村女孩,一路靠自己打拼走到现在,挣了第一桶金,在北京买了房。我看到了她的逻辑,和她的困境。

后来,我有意识地扩大独居女性的拍摄范围,去过黄龙岛,那是舟山最远的一座岛,打开手机地图搜索黄龙岛,要不断地扩大,再扩大,最后是一个红点,悬空于东海之上。我从北京出发,经由飞机先抵达上海机场,再坐大巴到沈家湾客运码头,再从李柱山码头换一班船,才能到黄龙岛。在那里我拍了一些独居的老年女性——有很多人的丈夫在二三十岁就因为海上意外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到。有个姓何的阿姨,老公采石意外去世了,她还是要去岛上的老人院烧饭啊、打工啊。还有位72岁的奶奶,丈夫20多岁时出海死掉了,她打鱼、捞鱼,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家里从一层房子,变成三层楼。我觉得,太牛了,女人总能找到自己的求生之道。

我在那儿待了三天,天天听着海浪声。岛上生活和在陆地真的不一样,那种不确定性,那种孤寂。经常有人说,谁谁谁家人出海又死了。很多女人,丈夫去世了也没有再嫁,因为担心老公再走了,她受不了。

这是另一种独居。这些阿姨对「孤独」的理解和我们不一样。如果我们的「孤独」是内卷之下的疲惫,是原子社交下的亲密匮乏,是便利发达的生活下少了些本真,她们的「孤独」可能就写在出生的命运之中,孤独成为她们的日常,像是她们生命的构成。

孤岛上72岁的奶奶,经常会站在家门口张望

慢慢地,我拍摄了越来越多的独居女孩,共同构成了「她在家」这个项目。其实年刚开始时,我拍摄的主题是「30岁的波动」,和年龄有关,至于是否独居,没有那么严苛。但年初,疫情爆发,我有一些直觉,觉得未来的人会在疫情训练之后越来越孤单,也越来越自在、自主,疫情会把一个人的能力边界扩大,我想,我要拍更多自己生活的人。至今,我拍摄了40多位独居女性,其中一些拍摄过程也被我制作成了纪录片,片子开播第一天,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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